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扫帚划过青石,发出沙沙的声响,在寂静的山门前,显得格外清晰。她的动作不快,却极稳,极专注,仿佛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,便是将这一片落叶、一点尘埃,归拢到它们该去的地方。额角微微沁出了汗,她便直起腰,用袖口轻轻拭去。目光抬起时,不经意地,落在了那条蜿蜒下山、最终通往繁华人世的石径上。
曾几何时,她便是从那尘世里来。那时的她,还不叫了尘,她是林清韵,是京城林氏嫡出的长女。林府,那是何等的门第!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她们林家,便是那朱门里的顶尖人家。父亲林清轩,官居一品,权倾朝野,一言可决无数人的生死荣辱。她作为林家大小姐,自幼便是金尊玉贵,钟鸣鼎食。身边环绕的,是谄媚的笑脸,是锦绣的衣裳,是精巧得如同艺术品的珍馐美馔。她学过诗书,习过女红,但更多的,是耳濡目染那权力场中的波谲云诡,是看着父亲如何与各方势力周旋、倾轧,是如何一步步将林家推向那富贵与危险的顶峰。
她记得府中夜宴,灯火彻夜不息,歌姬舞女的裙裾像流云一般旋转,宾客们的恭维话甜得发腻,空气里弥漫着酒香、脂粉香,还有那隐藏在欢声笑语之下,浓得化不开的权力与欲望的味道。她也记得,父亲书房里深夜不熄的灯火,以及他偶尔流露出的、那种混合着疲惫与野心的复杂眼神。那时的她,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,林家便该是如此,永远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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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那一年。
具体是哪一年,她有时竟也有些记不清楚了。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,京城的秋日,天空本该是高远的,但那年的天,却总是灰蒙蒙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风声一天紧似一天,今天听说哪位大臣被抄了家,明天又传闻哪位将军下了狱。府里的气氛渐渐变了,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,说话也压低了声音。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,即便回来,也是眉头深锁,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一待便是整夜。
然后,便是那雷霆万钧的一击。
具体的罪名,她至今也未能完全弄清,或许是根本就不需要弄清。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只记得那一天,如狼似虎的官兵撞开了林家朱红色的大门,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“林府”匾额,被粗暴地扯落下来,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。女眷们的哭喊声,家丁们被驱赶殴打的声音,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,交织成一片。她被人从闺房里拖出来,推搡着,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。在马车启动前的那一刹那,她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,看到了母亲那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眼睛,还有父亲,他穿着一身囚服,头发散乱,被铁链锁着,押解而过。他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,在那一天,深深地佝偻了下去。
那一眼,成了她对这个家族,对那段浮华生活的最后记忆。
再后来,便是流放,是颠沛流离。从云端跌落泥沼,原来只需要短短一瞬。昔日的亲朋故旧,避之唯恐不及。她见识了人情的冷暖,世态的炎凉,也经历了饥饿、寒冷、疾病和无处不在的羞辱。母亲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,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悄无声息地去了。她亲手埋葬了母亲,用一双曾经只用来抚琴拈花的手,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,刨出了一个小小的、简陋的坟茔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。或许,只是身体里那股不肯熄灭的、属于林家血脉的倔强在支撑着。她像一株野草,在狂风暴雨中被摧折得奄奄一息,却总还留着一线生机。
命运的转折,发生在她饥饿交加、昏倒在一座破庙门外的时候。是伽蓝寺的住持云游路过,救下了她。老住持什么也没有问,只是给了她一碗热粥,一件蔽体的干净衣裳。她醒来后,望着老住持那双清澈、慈悲而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,忽然间,所有强撑着的坚强都土崩瓦解。她跪倒在地,泪水汹涌而出,不是为了乞求,而是因为,在那双眼睛里,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与权力、财富、地位都无关的纯粹温暖。
她留了下来,剃去了那三千烦恼丝,换上了这身缁衣。老住持为她取法号“了尘”。
了尘,了尘。
扫帚再次划过青石,将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归拢到一处。了尘收回望向山路的视线,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劳作。那些记忆的碎片,平日里已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处,轻易不去触碰。只是在这特定的时辰,在这特定的劳作中,它们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,像是沉在水底的泥沙,被无形的漩涡搅动。
她知道,今日寺中有大事。来自京城的贵客,指名要听伽蓝寺的高僧讲解佛法,据说,还要进行一场“佛法辩论”。住持早已吩咐下来,让寺中僧众各自准备,谨慎言行。
她并未多想。如今的她,只是这深山古寺中一个最普通的比丘尼,晨钟暮鼓,青灯古佛,便是她的全部。那些京城来的贵人,与她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洒扫完毕,她将扫帚倚在墙边,正准备去藏经阁整理今日要诵读的经卷,却见知客僧引着几个人,正穿过广场,向大雄宝殿走去。了尘本能地垂下眼帘,侧身让到路旁,双手合十,默立一旁。
那几人步履从容,衣袂带风,即便不抬头,也能感受到那种久居人上、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。空气中,飘来一丝极淡雅、却极持久的龙涎香气,这香气,瞬间刺痛了了尘的神经。这味道,她太熟悉了。许多年前,在林府的深宅大院里,在父亲接待最尊贵客人的花厅中,便常常萦绕着这种御赐的、象征着极致恩宠与地位的香料味道。
她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脚步声在她面前略微停顿了一下。一道目光,带着审视,落在了她低垂的头顶和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衣上。那目光并无多少温度,只是纯粹的好奇,或者,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打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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