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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5级,六十多公里外。”
这两个关键数字,像一剂效力复杂的镇静剂,注入了恐慌的人群。一方面,它带来了显而易见的缓解:不是发生在本地,不是毁灭性的高震级。许多人,包括我父母,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,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。刚才那种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极致恐惧,开始逐渐消退。理性的判断重新占据上风:根据常识,这个距离和震级,意味着本地的破坏力有限,主体结构安全的楼房,危险系数大大降低。
“哦,六十多公里外啊,那还好,那还好……”有人拍着胸口,自我安慰道。
“5级,不算太大,幸亏不是在这儿。”母亲也低声对父亲说,脸色缓和了不少。
但另一方面,这种缓解是有限的,是不彻底的。一种更深层、更难以驱散的担忧,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心头,尤其是在那些对唐山大地震有记忆或耳闻的人们中间。那就是对余震的恐惧,以及一个更可怕的、虽然概率极小却无法完全排除的念头:这会不会只是一次更大的地震的前兆?
1976年的惨痛教训太深刻了。许多人都知道,唐山大地震前,也有过一些小的震动,但并未引起足够重视。这种“狼来了”的集体记忆,使得人们在面对任何地震时,都无法真正做到完全安心。谁知道这次5级地震之后,会不会紧跟着一场更剧烈的、真正具有毁灭性的震动呢?大自然的心思,谁能猜得透?这种不确定性,这种将自身安危寄托于概率和未知的无奈感,成为一种持续的低压,笼罩在每个人心头。
因此,尽管得知了震中信息和震级,大部分人依然不敢立刻返回家中。担心楼房有结构隐患或可能发生的余震,是人们共同的顾虑。于是,一种奇特的“露天社区”形成了。人们索性就在广场、马路牙子、甚至小区的绿化带旁席地而坐,或蹲或站,将这场意外的灾难,权当是一次被迫的、大规模的乘凉夜话。夏夜依旧闷热,长时间的聚集和紧张情绪的消耗,让人口干舌燥,加之惊吓过后,一种虚脱感袭来,最原始的生理需求——饥饿感,也趁机冒了出来。
不知是谁先提议的,“在这儿干靠着也不是事儿,走,弄点吃的去!”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广泛的响应。离小区不远,就有一条着名的夜市烧烤街,那里有足以对抗深夜空虚的烟火气。于是,神奇而又充满生活韧性的一幕发生了:一支由睡衣军团、拖鞋大队组成的、形态各异的队伍,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重新燃起的食欲,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无奈的滑稽感,向着远处烟火升腾、人声鼎沸的方向进发。我也裹挟在这股人流中,胃里的空虚感确实需要实实在在的食物来填补。父母选择留在广场,和相熟的老邻居们在一起,互相有个照应,也更能获取一些来自他们圈子的信息和安慰。
走到烧烤街,眼前的景象让我至今难忘,那是一种超现实的、充满了生命力的繁忙。完全看不出半点地震刚过的恐慌痕迹,反而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午夜狂欢。每一家烧烤摊前都人满为患,简易的塑料桌椅早已被抢占一空,后来者就围着摊子站着等,或干脆几个人凑在一起,蹲在马路牙子上。炭火熊熊燃烧,跳跃的火苗舔舐着铁架上的肉串、鸡翅、烤肠、韭菜、茄子、馒头片……油脂滴落,激起阵阵青烟,伴随着滋啦作响的声音。浓郁的油烟混合着孜然、辣椒面、食盐和食物本身焦香的复合气味,霸道地笼罩了整个街区,甚至暂时压过了夏夜的其他气息。老板和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,额头脖颈全是汗珠,在通红的炭火映照下闪闪发光,他们脸上洋溢着的是“生意火爆”的纯粹喜悦,暂时忘却了刚才的地动山摇。吆喝声、点单声、杯盘碰撞声、食客们因美食而满足的谈笑声,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曲充满原始生命力的、市井的狂欢交响乐。
“老板,20个肉串,5个鸡翅,俩腰子!多放辣!”
“好嘞!稍等啊哥们儿,今儿人忒多了!”
“我的那份韭菜和馒头片好了没?等了半天了!”
“快了快了,下一个就是你的!催啥催,都忙着呢!”
人们仿佛默契地将刚才那几分钟的惊吓、对未知余震的担忧,以及所有无法排遣的焦虑,都化作了此刻旺盛的、近乎报复性的食欲。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喧嚣和饱腹的满足感中,地震带来的直接恐惧被迅速消解、替代。这或许是一种最朴素、也最强大的生命哲学:无论发生了什么,天塌下来,也得先吃饱肚子。这种近乎本能的乐观和坚韧,让我在排队等待的焦躁中,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触动和敬意。灾难的阴影或许无常而强大,但日常生活的热情和韧性,却像这看似卑微的炭火,总能一次次顽强地重新点燃,照亮不安的夜晚。
我排了将近半小时的队,才终于买到一把还烫得需要左右手倒换的肉串和一瓶冰镇啤酒。站在路边,和许多陌生人一样,暂时抛开了形象,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。滚烫咸香的肉串混合着冰凉爽口的啤酒下肚,一种实实在在的、来自肠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,仿佛刚才地震带来的那种身体和精神的虚无、飘忽和不踏实感,都被这扎实的食物和酒精重新锚定在了坚实的大地上。
就在我一边吃着烧烤,一边带着复杂心情观察着这奇特夜景的时候,口袋里的手机响了。这在那时还不太常见,毕竟2005年,手机虽已普及,但深夜来电依然意味着不寻常的消息或牵挂。
掏出我那部厚重的诺基亚,屏幕的蓝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,上面显示的名字是——李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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