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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零八年的春天,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疑一些。已是三月中旬,油城的空气里却依旧裹挟着凛冬残留的寒意,风吹在脸上,仍带着几分料峭。然而,比这物理上的寒冷更让人心头发紧的,是弥漫在街头巷尾、寻常百姓家的一种无形压力。菜市场里,摊主们吆喝声中夹杂着对进货价飞涨的抱怨;年初还人声鼎沸的售楼处,如今门庭冷落;就连我和知秋、舒然凑在常去的那家小饭馆吃早餐时,话题也总是不自觉地绕回那几个令人焦虑的字眼:“生意还能不能稳当?”“手里这点钱,该怎么放才能不缩水?”那时节的我们,如同大多数懵懂的普通人,浑然不知一场即将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正在大洋彼岸悄然酝酿、蓄势待发。 我们只是在这二零零八年五月之前的时光里,凭借着一股子闯劲,靠着替人“操作”公积金提取的灰色生意,赚取了远超工资的丰厚利润;同时,我们也和所有市井小民一样,真切地感受着物价飞涨带来的切肤之痛,精打细算地规划着每一分钱的去处;我们更作为房地产市场的近距离观察者,亲眼目睹并参与了市场从年初的冰点,到四五月间如春草般顽强复苏、重焕生机的整个过程。如今回首望去,那段充斥着对柴米油盐的计较、合伙人之间在压力下的相互扶持、以及最终下定决心购房安家时的忐忑与决绝的岁月,早已超越了个人记忆的范畴。它更像是一幅微缩的画卷,清晰地映照出那个特定年代里,普通中国百姓最为真实的生存图景、应对变局的朴素智慧,以及对于“安身立命”这份最朴素愿景的赤诚追求。
二零零八年的上半年,对我们三人而言,最直观的感受并非“赚钱难”,而是“钱不禁花”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。凭借对公积金提取政策漏洞的精准把握和逐渐积累起来的人脉资源,我们这个小团体在特定的圈子里已然成了小有名气的“实力帮办”。业务繁忙时,一天接下三四单并非难事,每单数千元的服务费如流水般涌入,短短两个月间,我们个人账户上的数字,便已远超过去一年辛苦工作的总和。
然而,这种财富快速积累的喜悦,很快便被现实生活无情的通胀压力冲淡了。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二零零七年底,母亲在小区楼下菜市场一边挑着猪肉一边念叨:“才两块五一斤,多买点,回去包饺子、炖排骨都香!” 可转眼到了二零零八年三月,当我再次站在那个肉摊前,摊主报出的“十二块一斤”的价格,简直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。摊主一脸无奈地摊手:“小伙子,真不是我想涨,这进货价坐着火箭往上蹿,我不涨就得喝西北风!你看看,以前这肉抢着要,现在问价的人都少了一大半。”那天,我破天荒地只称了半斤肉,回家炖了一小锅汤,母亲看着碗里的肉,叹了口气:“这日子过的,以前盼着天天有肉,现在吃顿肉都得掂量掂量。你那点工资,往后可咋撑起一个家啊?”这声叹息,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。
远不止猪肉,米、面、油、粮这些维系日常生活的基石,价格无一例外地开启了“飙升模式”。普通大米从一块五一斤悄无声息地涨到了两块五,一袋十斤的米,半年光景就贵了十块钱,这相当于普通人小半天的工钱。 五升装的大豆油更是夸张,年初还稳稳地停在五十元一桶,四月份就蹿到了七十五元,待到五月,已然突破了八十元大关。有一次,我和知秋、舒然一起去超市采购,站在琳琅满目的油品货架前,看着那刺眼的价格标签,知秋忍不住低声吐槽:“照这个涨法,咱们赚得再多,怕是连炒菜的油都要吃不起了!这钱啊,就像攥在手里的沙子,越使劲,漏得越快。” 就连日常饮用的牛奶,也从两元一盒涨到了三元,楼下小卖部的老板愁眉苦脸地解释:“进价涨了,我也没法子,好多老主顾都开始省着买了,说是给孩子留点儿就行。”
这种由通胀引发的普遍性焦虑,如同无声的雾霭,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。我们三人忙完一单生意,习惯性地聚在街角那家相熟的小饭馆吃火锅。老板是个实在人,一边给我们加汤,一边忍不住倒苦水:“现在的菜价,真是要了亲命了!大白菜从五毛一斤蹦到一块五,菠菜都得三块钱一小把!我这火锅锅底,都快赚不回本钱了!再这么涨下去,我这小店怕是真要关门大吉了。”我们听着,心有戚戚焉。尽管我们的收入水平早已将普通工薪阶层远远甩在身后,甚至让一些小企业主都望尘莫及,但眼睁睁看着货币购买力如冰雪消融般急速下降,一种深刻的危机感油然而生。 知秋说得直白:“咱们现在赚的是不少,可要是不能把这些纸面财富变成实实在在、能保值的东西,万一哪天这生意做不下去了,咱们哭都找不着调儿!”舒然也深表赞同,她一向冷静的语气里也透露出担忧:“是啊,以前总觉得赚钱就是为了享受生活,现在才明白,手里必须握住‘硬通货’,心里才能踏实。咱们都是普通人,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。”
为了平抑物价,国家层面也陆续出台了一系列调控措施,例如投放储备肉、储备粮等。但这些宏观政策传导到微观的日常生活,其效果往往显得滞后且有限。 我们依然会在购买猪肉时反复权衡,在挑选食用油时下意识地对比价格标签,就连逛超市,也养成了先看特价区的习惯。那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地认识到,经济学教科书上冷冰冰的“通胀”二字,其背后是无数普通家庭每日面对的、具体而微的生存压力,是工资增长永远追不上物价上涨的无奈,是内心深处那份对于未来“钱不够花”的普遍焦虑。
更令人不安的是,一些远方的经济信号也开始透过各种渠道隐约传来。 那时,我通过qq结识的几位在珠三角电子厂工作的网友,不时会抱怨订单减少、工厂开工不足,甚至已有工友被裁员的消息。其中一位朋友告诉我,他原本每月能稳定拿到三千多元的工资,但上半年由于订单锐减,月收入已降至两千元左右,并且时刻面临着失业的风险。“得开始攒点钱了,”他忧心忡忡地说,“万一哪天丢了工作,好歹还能撑一阵子。”这些来自制造业前沿的消息,像警钟一样在我们心中敲响。我们所依赖的公积金提取业务,其根基在于房地产市场的热度。倘若整体经济环境恶化,楼市必然受到冲击,我们的“财路”也将随之断绝。 舒然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:“咱们这行,说到底是在特定政策环境下捞偏门,绝非长久之计。必须未雨绸缪,想想以后的出路,不能等到山穷水尽时才后悔莫及。”知秋也附和道:“对,趁着现在还能赚,得赶紧给自个儿铺好后路,不能坐吃山空。”
那时的我们,与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,在时代变迁的洪流中,一边奋力划桨争取更好的生活,一边警惕地观察着水面下的暗礁。财富的增长并未带来心安,反而加剧了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担忧,因为我们比谁都清楚,这些看似丰厚的纸面财富,很可能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风暴或持续的通胀而迅速缩水,甚至化为乌有。
二零零八年上半年,尽管从宏观数据上看,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仍在缓慢增长,但就业市场弥漫的不确定性,如同一片巨大的阴云,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,也让知秋、舒然和我更加坚定了寻求“稳定”的信念。
那一年,全国高校毕业生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559万,比上一年净增64万,就业形势空前严峻。我几位同学的弟弟妹妹,从年初就开始如同赶场般奔波于各类招聘会,简历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。 他们反馈说,一些往年能招收数十名应届生的单位,在零八上半年却大幅缩减了招聘名额,门槛也水涨船高,不仅看重学历专业,还普遍要求具备相关实习或工作经验。激烈的竞争使得一个普通的岗位往往有数十人甚至上百人争夺,很多优秀的毕业生经历了层层筛选,最终仍铩羽而归。
与此同时,部分严重依赖出口的中小企业开始出现经营困难。人民币升值、原材料成本上涨叠加外部需求萎缩,使得珠三角、长三角等地的一些工厂订单量大幅下滑,不得不通过减产、裁员来艰难求生。我一位在东莞某玩具厂工作的远房亲戚告诉我,他们厂主要做欧美出口订单,上半年订单量萎缩了近一半,从三月份起,工人每月只能工作二十天左右,工资收入锐减三分之一。 他忧心忡忡地说:“厂里已经裁掉不少人了,剩下的人也是人心惶惶,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。现在工作不好找,要是没了这份工,家里老婆孩子怎么办?到处都要用钱啊!”
这种就业市场的不确定性,直接抑制了居民的消费意愿。尽管收入统计上可能仍有增长,但出于对失业风险和经济前景的担忧,许多人开始主动收缩开支,消费行为趋于保守。 我们三人以往忙完一单不错的生意,总会相约去逛逛街、添置些新衣、看场电影,享受努力赚钱带来的即时回报与快乐。但进入零八上半年,这样的活动明显减少了许多。就连一向注重生活品质的舒然,买衣服时也开始更多地关注打折区,她坦言:“现在大环境让人心里不踏实,咱们也得有危机意识,多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。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花了。”
然而,在整体消费意愿受到抑制的大背景下,有一个领域的消费却展现出惊人的刚性——那就是民生必需品。无论经济风云如何变幻,人总要吃饭、穿衣、看病。 因此,尽管价格攀升,菜市场里依旧人流不息,主妇们精打细算地采购着一家老小的每日所需;药店门口也时常可见排队的人群,尤其关乎老人孩子的健康,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省。我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道出了普遍心声:“别的方面能省则省,但吃进肚子里的、身上穿的、治病救命的,这些钱不能省。身体是根本,要是垮了,挣再多钱也是白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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